春夏之际,外婆家后院的那棵百年楸树绽开淡紫色的花,细碎花瓣随风飘落,坠落在外婆的白色发丝上,花蕊偎依在她的发梢久久不愿离去……我总爱趴在外婆的膝上听她讲故事,看她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捻下头上的花瓣……“这花蜜可甜了”,她摘下沾露的花串放进我嘴里,甜味在舌尖上慢慢漾开,成为童年光阴里挥之不去的味觉记忆。
外婆家的露天阳台很宽敞,是儿时我和哥哥姐姐嬉闹游戏的小天地,屋后是各家的菜地。站在阳台边,田园风光尽收眼底。但最显眼的,就是墙边那一棵傲然挺拔的楸树,花枝恣意漫延,有的枝叶越过了阳台,延伸到瓦檐,只要轻轻踮起脚尖,就能抓住带着花蜜和露水的花串。看着随风摇摆的花枝,似乎也抓住了藏在岁月里的那一份香甜。
外婆总在楸树花纷飞时踏着露水下地。我挎着竹篮跟在身后,看她将嫩绿的紫苏叶铺满箩筐,蓝色衣角拂过沾露的桑叶。“慢些跑,当心泥水打湿了裤脚……”她回头唤我,发间缠绕的蜘蛛网丝丝缕缕在夕阳下随风摇晃。归家时,篮中除了桑叶总藏着几枚紫色的桑果。每到桑树繁茂的季节,外婆将紫红的桑果摘下放进我的竹筒里,用筷子碾碎,甜蜜的汁水从筷底渗出,空气中甜甜的果香在屋中蔓延。
花期将尽时,外婆坐在楸树下择菜。我蜷缩在外婆褪色的蓝布衫里,听她絮叨儿女总不回家。“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还不回家。”外婆望着自己的女儿,呆滞浑浊的瞳孔里泛起粼粼波光,妈妈半天没回话,转身到床头取来泛黄的全家福,相纸边缘已卷起毛边。当外婆又一次询问起照片里穿红毛衣的是谁时,小姨突然哽咽:“是您教我织毛衣时,亲手给孙女改过的那件……”此刻的遗忘像一场温柔的雪崩,记忆的碎屑纷纷扬扬。而我们正用亲情焐热每一片即将消融的记忆冰川。
外婆生病了。在立秋那日,外婆把一整团毛线当成纺线,缠绕出满院交错的银河。然后转身走向院门,边走边嘀咕着:“该下班回家了,还要给老伴儿做饭。”外公知道她只会越来越记不清事儿。丢失记忆的外婆就像一个孩子迷失了方向。那天傍晚,外公紧紧跟随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巷子,夕阳的余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外公紧紧牵着外婆的手,生怕一个转身又找不到人了。于是,之后的每一天,他变成了外婆的影子,在那段漫长的光阴里,他仿佛想用这双布满皱褶的大手,接住所有正在消逝的记忆星辰。
暮色中,归巢的鸟雀掠过树梢,抖落最后几片楸树花瓣,外婆发间浸透眉梢的汗水,咸涩却温热。他们走在迷宫般的巷弄里,月光漫过她新添的白发,那些被阿尔茨海默病吞噬的记忆,正在他们交握的掌纹里永恒封存。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在深秋。病榻上的她,消瘦的身躯如楸树干枯的枝丫,我不忍看她瘦骨嶙峋的脸庞,于是哭着来到楸树下,任泪水与落叶一同掉在泥土上。妈妈说,外婆可能是想她老伴儿了。
如今每当看见楸树花摇曳,总觉得外婆仍立在花影里,蓝布衫被风鼓成帆,皱纹里蓄着阳光。那些被花香浸透的童年片段,终在记忆深处凝成永不落幕的彩色影像,一遍一遍在脑海中不停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