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考

何永盛读高三那年，临近春节前的一天，年迈多病的伯父和乐独自一人去丽江城里购买年货。买好年货后，和乐去二爷爷家吃中午饭。下午，和乐离开了二爷爷家。太阳落山前，和乐背着沉甸甸的篮子走过村前的那片沼泽地。突然，他感到头晕眼花，一头跌进了沼泽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接到哥哥去世的消息后，和诚立即带着何永盛回到了打勒村。

办完伯父的丧事后，一直对伯父怀有深厚感情的何永盛情绪十分低落。一想到伯父是含冤而死的，他的内心就变得更加痛苦、更加难受。

留在打勒村过春节时，父亲经常当着堂哥、堂姐和堂姐夫、堂嫂的面提醒何永盛不要忘记复习功课，何永盛非但不听，还冲父亲发脾气，惹得父亲很不高兴。堂哥堂姐们见状，好心劝何永盛说：“小盛，你虽然平时学习成绩很好，但高考竞争非常激烈，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千万不能大意。你还是听你爸爸的话，赶紧去复习功课吧。”

何永盛听了他们的话后，愈发不高兴地说：“不就是一个高考吗，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跟你们打赌，即使不看书，我照样能考取大学。”

何永盛的话搞得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进入6月，雨季来临，四面环山的县城里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大街上到处积满了雨水。

一天下午，又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一片阴沉。放学后，何永盛跟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回家。

往天这个时候，家里人都已回来，母亲已经做好饭菜。可是那天，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显得冷冷清清。直到天黑前，母亲和妹妹才面色沉重地回到家里。

母亲一见何永盛就说：“你爸爸住院了，他的脚被玻璃扎了，淌了很多血，你快去医院看看吧。”

何永盛听后大吃一惊，赶紧跑到离县电力公司不远的县医院，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左脚被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吊在半空中。

见何永盛进来，父亲先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他笑了笑，接着便破口大骂那些在街上乱扔酒瓶的人，说他们是顽固不化、素质低下的野蛮人。

原来，下午那场大雨过后，县城一些地方的供电设施出现了故障，父亲立即跟同事一起出去抢修。在经过大街上一段被雨水淹没的低洼地段时，脚穿高筒雨水鞋的父亲大踏步地蹚水而过。突然，父亲一声惨叫，站在水中不能动弹。当同事们吃惊地朝他看过去时，发现他的周围一片血红。同事们立即走过去，抬着受伤的父亲来到了县医院。

听了父亲的叙述后，何永盛也痛骂起那些随处乱扔酒瓶的山里人来——彼时，县城里还没有环卫工人，那些从山里来的嗜酒者，不但经常醉倒在大街上，还随意乱扔乱砸酒瓶，给行人留下了很大的安全隐患。此前，何永盛和同学都遭遇过自行车轮胎被烂酒瓶扎破的事。至于行人被烂酒瓶扎伤的新闻，何永盛也曾听说过几次，但亲眼所见，这是第一回。

父亲住院治疗的那一个月，刚好是高考前最紧张的一个月。为此，父亲后来经常满怀歉意地对何永盛说：“要不是被我影响，你的高考成绩一定会比现在好。”

高考结束后，为了得到彻底放松，何永盛独自到泸沽湖落水村表叔家玩了一个星期。他先是坐着由表弟曹松掌舵的猪槽船到泸沽湖中间的里务比岛、黑瓦娥岛等美丽的岛屿上游玩，还跟着曹松跑到里格半岛幽静的湖湾里游泳戏水。接着，他跟着大表叔去泸沽湖里撒网打鱼，激动地看着那些漂亮的裂腹鱼在渔网里活蹦乱跳。同时，他还被小表叔带到他新办的戈瓦酒厂参观，并被小表叔灌得酩酊大醉……

从泸沽湖回来后，母亲又安排何永盛回何家村去看望祖父。一见面，祖父和大哥、大嫂就关切地问他考得怎么样。何永盛如实地告诉他们说：“我的考分名列全县文科第二名，已经达到本科录取线。虽然大学录取通知书最早下个月初才会来，但估计会被我报考的那所省外大学录取。”

听了何永盛的话后，年过八旬的祖父何此理竖着大拇指说：“想不到，我的3个孙子中竟然有两个考取大学，真是太让人高兴了。看来，我们鲁若家大有希望啊。”

那几天，看着年过八旬的祖父还能劈柴烧火，还能抽烟喝酒，还能帮大哥大嫂带孩子，何永盛心里非常高兴。

本来，何永盛打算在两天就走，但看到大哥家劳动力不够，没人放牛（那时村里各家各户轮流放牛），他便留下来帮大哥家放牛。每天，他都会带着大嫂做的午饭，赶着一群牛去营盘山。站在高高的营盘山上，看着眼前美丽富饶的荔枝河坝子，看着人来人往的何家村街头，看着对面静静的邰家营盘和荔枝河完小（邰家大院），何永盛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欢乐和愉悦。

唯一让何永盛感到遗憾的是，以前连成一体的何家大院，现在已经被分隔了3个独立的小院，分别住了3家人。这意味着，由祖父何此理亲手修建的何家大院已经解体。

其实，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和诚——何永华结婚时，和诚把老木楞房调转了一个方向，从原来的面北背南变成了面南背北。同时，把原来的后院改成了前院，并在前院里单独开了一道大门，说是要让何永华独立门户。

随后，曹彬家把原来与何汝山家、何永华家相通的那道大门封堵改造成了围墙，在自家院子的西北面单独开了一道大门，以前何家大院时期用的那道老大门则留给何汝山家用。

何永华家的老木楞房转变朝向后，除了堂屋内部基本保持原貌并保留有火塘、睡榻和灶台外，原来房间里的谷仓和阁楼被拆除，变成了一大间通透明亮的卧室。同时，堂屋外的封闭式走廊变成了开放式走廊，原来附属在两边的土墙房也被拆除。

为了给何永华修建结婚用的新房，何汝芬请来了包括哑巴叔叔在内的何家村人，在老木楞房的东面（上方）地势最高处新修了一排含有3个房间的单层土墙瓦房，在木楞房南面新修了一大间厨房。

上方的土墙瓦房落成后，何汝芬叫何永华去县城买来了新潮的装修材料，然后请何汝山和邰崇先来装修房子、刷石灰粉、上红油漆。

新房建成后，何永华的婚礼如期举行。为了办好何永华的婚宴，何汝芬请堂弟何汝山杀了两头自己亲手养大的肥猪，并叫和诚从县城里买回来很多新鲜蔬菜、花生米、虾片和其他配料。随后，何汝芬从河头村请来了两个普米族厨师，从邰家营盘请来了两个汉族厨师。操办宴席时，厨师们在和诚的指导下，做了30多桌以纳西族风味为主、以汉族风味和普米族风味为辅的婚宴接待四方宾客。

由于结婚宴席菜品多、花色好、味道美，好多年后，何永盛还不时听到荔枝河的人回忆和赞美大哥的婚宴，说他们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婚宴……

帮大哥家放了几天牛后，何永盛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县城。随后，他跟同学一起帮文老师的岳母家干了几天劳动——那时候，县城里兴起了分地建房的热潮，原来一直住在林业局家属院里的文老师的岳母家，也跟别人一样开始在县城北面一块刚刚分到手的土地上动手兴建属于自己的庭院式住房。

暑假里，何永盛还会骑着自行车去县城北面的县酿酒厂里拉家里喂猪用的酒糟——这几年，母亲每年都要养七八头肥猪出售，家里每年都会因此而获得一笔不小的收入，家里的生活也因此而大为改善，几乎顿顿都有猪肉吃。除了养猪，母亲还养了很多鸡。为此，县电力公司的人常常跟父亲开玩笑，说何永盛家是养殖专业户。当然，他们更佩服的是何永盛的母亲——一位吃苦耐劳、朴实善良、对人客气的中年女人。

每天，母亲天不亮就桃着两个泔水桶赶往5公里外的县农业局食堂做早饭。下早班后，母亲匆匆忙忙地赶回家里，给还睡在床上的何永盛和何永春做早点，然后是煮猪食、喂猪食。

忙完家务后，母亲又立即跑去农贸市场买菜。回家后，母亲又马不停蹄地跑去林业局食堂做中午饭。回来后，母亲忙着给全家人做中午饭，同时还得喂猪喂鸡，忙得不可开交。

吃过午饭并稍事休息后，母亲又背着篮子去地里找猪草。把猪草找回来后，母亲又跑去食堂里做晚饭。下班后，母亲挑着两大桶泔水匆匆往家里赶……

当得知何永盛的高考分数并确认何永盛已经顺利考上大学后，母亲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小儿子终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大学，为她争了气；忧的是小儿子一心想去外省读大学，将来会离她越来越远。

为了把何永盛留在身边，母亲希望已经“农转非”的何永盛参加县里的招干活动，说他的高考分数足以让他去县里最好的单位上班拿工资了。何永盛知道，那年县里招干不再重新组织考试，而是直接按高考分数录取。而且，那年县里招的都是公、检、法、司等部门的政法干部，条件非常诱人。但对何永盛来说，他当时最大的理想就是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他根本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

8月初一个电闪雷鸣、大雨磅礴的傍晚，父亲接到县教育局招生办的电话后，冒着大雨拿回了何永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回到家后，父亲一边把通知书递给何永盛，一边高兴地说：“阿盛，你被江城大学中文系录取了。刚才县教育局的人还在夸奖你，说你是全县第一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也可能是全县唯一考取省外大学的人。”

因为雨后停电，母亲点燃了一根蜡烛。她看着何永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大城市不大城市的。读个书何必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看，你还是在县里当干部吧。”

听了母亲的话，父亲有些生气地说：“你懂什么？我在这山旮旯里待了一辈子，难道还要叫我儿子也在这里待一辈子？当县里干部有什么稀奇的？特别是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是城市户口，憨包都可以当干部。既然他有本事去省外读大学，你为什么要拖他的后腿呢？”

母亲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当她看到何永盛正在朝她使眼色后，她就没有再吭声，而是转身去张罗全家人的晚饭。

那天晚上，何永盛怀着激动的心情，在烛光下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很晚才上床睡觉。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何永盛开始憧憬起即将到来的令人向往的大学生活。他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对他这个来自边远贫困山区的大学生来说，要想在强手如云的大学校园里立住脚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9月开学前，母亲带着何永盛回了一趟何家村，让他向祖父何此理及何家村亲人辞行。

在何家村待了两天后，听说何永盛要走，何家村的亲人们纷纷来到大哥何永华家，把30元、50元的钞票塞到了何永盛的手里。

离家那天，何永盛扛着一个大背包（学校要求新生自带被子），怀揣江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含泪告别了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乘坐一辆开往大山之外的长途客运汽车来到攀枝花市，在那里转乘火车向2000公里外的江城奔去。

（上部完）